给自恋物种的三副猛药——读「人类简史」

如果说有一本书,不到五百页,没有一堆令人晕头转向的年份、人名、地名、称号,就能涵盖了人类如何崛起、影响现代生活甚巨的资本主义、一神教、自由人文主义、基因工程如何兴盛的人类历史重大脉络……那就是这本神奇的、同时摆放在“历史”和“畅销”分类里的「人类简史」。

与其说这是一部历史大众读物,不如说是一笺处方,开给历史学家们,更开给自恋如我们的这个物种。

来来来,打开处方,看看是哪三副猛药:

特别如你,那只是幻觉

十万年前,地球上至少有6种不同的人,今天却只剩下我们这一科——称为智人(Homo sapiens)。从结果来看,智人作为最终胜出的生存者,似乎是赢得了演化的战争。不过作者一上来就掀翻了这块让全人类自我感觉良好的幕布。

智人一直希望自己和其他动物有所不同,仿佛整个科就只有自己的存在。人类已经习惯以为自己是唯一的“人”,执着地寻找着证据,试图证明地球在某个时间点上只会有单一人种,而我们正是进化的最终果实。而事实是,多个人种共存是常态,而且智人在长达数百万年的时间内,都是弱小、边缘的生物,位于食物链的中间位置。一直到10万年前,智人十分偶然地学会使用火和语言,才突然跃居食物链顶端。这也许就是自恋的开端。

演化没有方向,历史无从正义

距今7万到3万年前,智人中出现了新的思维和沟通方式,这场认知革命让智人具备三种能力,奠定了与其他物种的区隔:

  • 能够传达大量环境信息
  • 能够传达八卦(社会关系信息),组织更大、更有凝聚力的团体。“讨论虚构的事物”是智人语言最独特的功能。不仅让人类拥有想象,而且可以“一起”想象。
  • 能够传达关于虚构概念的信息,使得大量陌生人之间可以合作、社会行为快速创新
    一直以来,智人以进化胜利者自居。学会使用火,制造各种工具,发明语言,探索宇宙万物的秘密,建筑起宏伟的人类文明,经历认知革命、农业革命、科技革命……几乎是一个筚路蓝缕、屌丝逆袭的华丽故事。

这时,作者又一把抓过这个剧本撕得粉碎:智人的演化,真的是“好”的、有“目的”、有“意义”的吗?

记得第一次讨论“’发展’这个概念是否具有指向性,’好’的变化才是发展吗?”问题,是在薛德升老师的课堂上。长久以来,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,事物一直在“前进”,发展是“变得更好”。这种自信从何而来?

智人在大约1万年前开始了农业革命——被作者称为史上最大骗局的一场变革。农业革命让食物总量增加,但量的增加并不代表吃得更好、过得更悠闲,反而只是造成人口爆炸,而且产生一群养尊处优、娇生惯养的精英分子。普遍来说,农民的工作要比采集者更辛苦,而且到头来的饮食还要更糟。

这幕后的黑手既不是国王,不是牧师,也不是商人,而是那极少数的植物物种,其中包括小麦、稻米和马铃薯。人类以为自己驯化了植物,但其实是植物驯化了智人。从从无足轻重的野草变成无所不在的口粮,小麦的秘诀就在于操纵智人、为其所用。

时至今日,画风已跟1万年前相差了10万个毕加索。我们以为自己省下了时间,其实是把生活的步调加速成过去的十倍快,于是整天忙忙碌碌、焦躁不安。我们从农业革命能学到的最重要一课,很可能就是物种演化上的成功并不代表个体的幸福

天生自然的生物学,可能性几乎无穷无尽。然而,文化却要求必须实现某些可能性,而又封闭了其他可能性。文化总会说,它只是禁止“不自然的事”。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,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不自然的。只要有可能发生的事,就是自然

演化本来就没有唯一目的,只是我们更愿意相信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情节。

基于故事的自我牢笼

无论是现代国家、中世纪教堂、古老城市,任何大规模人类合作的根基,都在于某种只存在于集体想象中的虚构故事。除了存在与人类共同的想象之外,这个宇宙中根本没有神、没有国家、没有钱、没有人权、没有法律,也没有正义。我们相信某种秩序,并非因为它是客观的现实,而是因为相信它可以让人提升合作效率、打造更美好的社会。

虚构出来的组织能够正常运作,靠的是讲故事,而讲故事难就难在让人相信。于是,历史也就不断围绕这个问题打转:究竟某个人是如何说服数百万人去相信神、民族或是有限公司这些故事?

自从认知革命之后,智人就能依据“人造直觉”——文化来迅速调整行为。但是在文化快车道上,智人不知不觉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牢笼,深陷在想象的秩序中汲汲营营。

现代人之所以要花费大把银子到国外度假,因为他们真正相信了浪漫的消费主义神话。浪漫主义告诉我们,为了要尽量发挥潜力,就必须尽量积累不同的经验。必须体会不同的情感,尝试不同的关系,品尝不同的美食,还必须学会欣赏不同风格的音乐。而消费主义告诉我们,想要快乐,就该去买更多的产品和服务。鼓励多元多样的浪漫主义又与消费主义一拍即合,催生了贩卖各种“体验”的市场。

追求各种欲望,我们乐此不疲,甚至发展出了极其精密的组织、制度、方法论、工具、仪式。但是很少人会突然抽风问一问:究竟为什么我们会想要这些?比如,从出生到死亡,男性必须一辈子不断通过各种仪式和表演来证明自己真是条汉子。而女性必需不断说服自己和其他人自己散发着女人味。如果仅仅是基因的计谋,为免也太过小题大做。其中又有多少文化和自我建构的成分,我们是怎么一步步催眠自己去相信这一切,甚至进入集体无意识状态?

更可怕的是,这座华丽的牢笼自身可以生长演化。每一次我们以为自己打破了监狱的高墙、迈向自由的前方,其实只是到了另一间更大的监狱,把活动范围稍稍加以扩大。

这个世界会好吗?

支撑“人造直觉”这座华丽的文化牢笼的,是三种全球秩序:经济上的货币秩序,政治上的帝国秩序,宗教上的全球性宗教。

金钱是有史以来最普遍也最有效的互信系统,能够跨越几乎所有文化鸿沟。宗教信仰的重点是自己相信,但金钱信仰的重点是别人相信。

帝国是一种政治秩序,统治原本属于不同文化、有各自领地的民族,疆域无限扩张,它是造成民族多样性大幅减少的主因之一。

而宗教的重要性,在于让脆弱的架构有了超人类的合法性。有了宗教之后,就能说法律并不只是人类自己的设计和想象,而是来自一种绝对的神圣最高权柄。这样一来,至少某些基本的法则便不容动摇,从而确保社会稳定。

金钱+帝国+宗教,智人就这样躲进了自己一手构筑的堡垒中,每前进一步,都把本已在空中的阶梯垒得更高,却全然不知阶梯将通往何方。

那么问题来了,如果后来的人并没有比较快乐,我们为什么要发展农业、城市、文字、钱币、帝国、科学和工业呢?究竟如何影响人类的幸福,这是我们对历史理解的最大空白之处。

如果快乐是在于感受快感,想要更快乐,就得操纵生化系统。如果快乐是在于觉得生命有意义,想要更快乐,就得骗自己骗的更彻底。还有没有第三种可能呢?

作者认为,佛教将会是人类的解药。欲念造成不满:遇到不喜欢的事就想躲开,遇到喜欢的就想维持并增加这份愉快。佛教倡导人们看清事物的本质而不是它带来的感受。虽然感受悲伤,但不要希望悲伤结束,于是虽然仍有悲伤,也能不再为此而困。虽然感受快乐,但不要希望快乐继续,于是虽然仍有快乐,也能不是去心中的平静。

但,这真的是终极意义吗?人类要追求的是离苦得乐吗?如果我们一早已经获得内心平静,感觉生命充满喜乐,就真的圆满了吗?如果说没有什么值得动用我们的七情六欲,那为什么又要去追求平衡呢?作为生命的一种形态,作为亿万物种中独特的一支,我们的使命又是什么?

这时,眼前不自觉出现了樱花的图景。怒放,绚烂,刹那芳华。这是不是才是生命该有的张力,也是每个物种存在的意义——顺其自然,绽放生命的张力,共同塑造养育我们的山川土地。

是什么彰显了某个物种的独特性?这些独特性就是生命的张力,即便它将导致最终的灭亡。就像烟火,并不会因为最终注定成为灰烬而拒绝绽放。存在的意义,就是当下的存在本身,而不是繁衍、竞争、胜利、快乐、力量等等等等。生命的意义,就在于彰显生命力,呈现生命的过程和可能性,仅此而已。

题外:写作的秘密

一本书看完,除了回肠荡气的内容,还收获了写作的秘密。这本书不但全然没有一般历史书的陌生疏离枯燥感,而且读来让人欲罢不能。除了纵横开阖的视野和独特的叙述视角,还有两点特别值得琢磨和学习。

先有 storyboard,后有文字

如果到200万年前的东非逛一逛,你很可能会看到一群很像人类的生物:有些妈妈一边哄着小婴儿,一边还得把玩疯的小孩抓回来,忙得团团转;有些年轻人对社会上种种规范气愤不满,也有些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只想图个清静;有肌肉猛男捶着自己的胸膛,只希望旁边的美女能够垂青;也有年长的充满智慧的大家长,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。这些远古人类,和一般动物比起来就是没什么特别。他们万万没有想到,他们的后代某一天竟能在月球上漫步、分裂原子、了解基因码,还能写写历史书。
看这段文字时的感受,就是大脑忍不住脑补画面!想写出生动的文字,其实应该先把 storyboard 想好,每个镜头的布景怎样,人物怎样活动,情节如何展开,镜头如何转换……剩下的只不过是把脑海中具体生动的画面描述出来。

再次佩服阳老写作班的神总结:大脑喜欢模式、喜欢惊奇、喜欢情感、喜欢捷径。

用问题炸开脑洞

读文字为什么容易累?一是抽象含义转化为具象理解需要成本,二是无法保持长时间的刺激,让认知资源继续集中。作者很好地解决了第二个问题:问足够聪明的问题,给足够有趣的答案,让头脑有节奏地处于亢奋状态。

随手抓个栗子:

如果除了智人以外,尼安德特人或丹尼索瓦人也存活下来,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模样?举例来说,宗教信仰会是什么样子?《圣经》会不会说尼安德特人也和智人一样有灵魂?耶稣牺牲自己,会不会是为了要洗净丹尼索瓦人的罪?《古兰经》会不会对所有人类物种一视同仁,都为他们在乐园里占个位子?孔子会不会说我们也要“仁者爱人”地对待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?尼安德特人会不会在古罗马军团中服役,又会不会也服侍着中国庞大的朝廷?美国《独立宣言》所揭橥而坚信的“人生而自由平等”,指的会不会是所有“人属”的物种?马克思会不会呼吁所有人类物种的工人都该团结起来?
也许写作真的没有捷径。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悲悯、执着于求解终极问题、澎湃的求知热情、深邃的忧患意识、个人情绪的极致表达,就是那些最好的技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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